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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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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親

太妃娘娘騙人。

“五月的塞外蔓草蒼翠,綠意盎然,沒有了紅色的四面宮墻將天空圍起來,長公主不用擡頭就可以看到萬裏無雲的晴空,和此前只在商大人的畫卷中看到過的,瘋長著連天芳草的綠原。”

“牛羊都是成百上千的在草原上放牧,牧童只消一個,他帶了狗,狗自有辦法。牛羊在澄透如鏡的湖邊飲水,他就在邊上叼著狗尾巴草發夢。待長公主嫁去,那些個牛羊、草原、虎皮就都是長公主殿下的了。”

可此時她掀開轎簾看去,目光所及只有飛揚的塵土和看不清前路的沙漠。

沒有晴空,沒有草原,更惶談牛羊。

無盡的悶熱凝成汗珠,從她額間滑落,又被手中的絹子擦去。

“還要多久才到啊?”

馬車外的宮女白了一眼,語含不耐道:“穿過這荒原還要一陣才能到下一個驛站,殿下且忍忍罷。”

忽的一陣疾風刮來,擦掛著女娘的面龐而去,將她手中繡梅花的絹子刮走。坐在女娘身側的竹之趕忙伸手去抓,卻撲了個空。

嬤嬤曾說,紅梅是吉祥和長壽的花朵,要她學會繡在絹子上,隨身帶。

白色的絹絲一路隨風打著卷,在混雜著塵土和沙礫的狂風中翻飛,最後落在隊伍一旁不知名的草椏垛子上。

那是江南進貢的幾匹月白冰絲絹帛裏成色最好的幾塊料子,觸肌生涼,柔軟如雲,此刻卻落在這荒漠枯敗的黃草椏上,怎麽看都只剩淒涼。

幸好,手絹的主人知道將它拾起來。

那她呢?誰來將她拾起?

竹之伸手敲打馬車外方才應聲的宮女,指了指草垛子上的絹絲。

“蘭之,幫長公主把手絹拾來。”

被喚蘭之的宮女被戈壁悶熱的空氣堵得難受,看她指使自己,臉沒來由的青一陣白一陣,不甘心地癟嘴,領命踩著沙子將手絹拾了回來。

坐回馬車裏,女娘還未來得及將手絹收好,就聽馬車外有人開口。

“還當自己是長公主,隨便使喚人也就這幾天了。等到了契丹,還指不定受契丹王多少磨搓呢。別人的主子都是高貴的公主、娘娘,風光大嫁,馬車隊長達數十裏,只有我這個命不好的,做了妖孽公主的陪嫁,辛辛苦苦到現在沒落著一句好話,倒都說我們這些跟在妖女身邊的也是狗奴才罷。”

竹之聽不下去,眼看著就要回嘴,被女娘一把拉住。

回頭看去,坐在馬車中的女娘青衣錦袍,玉骨冰肌,俏生生如四月桃花,水盈盈若池中芙蓉。尤其是一雙剪秋水的桃花眼,任何時候看過去都是盛滿春水一般,讓人心生憐意。

饒是服侍青鸞已經有五年之久,每每望去,美人玉香凝露的天姿國色仍會不時驚艷到竹之。

“可是長公主,蘭之她……”

青鸞搖頭,蔥段白的手將竹之放開。“隨她罷,跟著本宮這個妖女出嫁,著實委屈了你們。”

自出關以來,像蘭之這樣開始隨意對青鸞甩臉色的侍從仆人不止一個,竹之看在眼裏,心疼不已。

“不是的,長公主休要聽信了他們這些勢利小人的話,公主才不是妖女……樹倒猢猻散,他們沒一個好東西。”

是嗎?她不是妖女嗎?

最初,她也是這樣想的。

大袁朝經過五代君主的勵精圖治,如今已經發展成可以和契丹、突厥一族抗衡的盛世王朝。皇族青家四代明君,在朝為帝都長達五十載。偏偏到了慶帝這一代,他勤於政事,疏於修養,不到四十便駕鶴西去,留下大公主青鸞與太子青玄兩根孤苗。而慶帝死後不到一年,帝後同心的皇太後燕氏也纏綿病榻,拋下青鸞姐弟二人撒手人寰。

好在把持朝政的張弈宰相一心忠於朝廷,力護年僅十五的青玄登基稱帝,較之大一歲的青鸞作為長公主住進玉藻宮,至今已有兩年。

與二人一同長大的,還有早年兩國交戰,而突厥戰敗,王族為表誠心將突厥王妃所生的一對雙生兒女送進袁朝皇宮,作為質子的阿史那映山和阿史那透月兄妹二人。

父皇勤政,母親賢德,對一眾兒女都教養得十分嚴厲,弟弟青玄貪玩好動,越是太傅和嬤嬤們明令禁止之事他越要嘗試,每每出事,只有她這個做姐姐的兜著。

即便是現在,青玄做了皇帝,她這個宮內宮外人盯著的長公主也時刻謹記,不敢懈怠。

“女兒家要克己守禮,行為端莊。這天下說白了也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們只需要相夫教子就好,其他的也用不著多學。”

青鸞懵懂,但乖巧聽話總不是壞事,便也將周太妃和教習嬤嬤們的話應承下來。

直到三個月前,她都以為這種雖有些束縛卻也算平和的歲月會就這樣一直下去。

可是映山死了,就死在她腳邊。

太監帶著侍衛沖進玉藻宮的時候,只看到青鸞呆楞在那名可憐的質子屍體旁,手持帶血的長劍,本就比尋常人白出許多的一張臉上因為沾了鮮血的緣故,變得妖冶可怖。

映山的妹妹,她在宮中唯一的閨中摯友也不見蹤影,死生未料。

對於青梅竹馬的映山哥哥是如何死的?青鸞全然不記得,記憶裏只有冰冷的鐵器碰撞之聲和宮女的尖叫。

這僅僅只是開始。

質子橫死,突厥王族震怒,加上契丹國趁機煽動,由契丹和突厥組成的番邦軍對大袁朝正式宣戰。

開戰不到一月,大袁朝正值用人之時。朝中重將景松將軍卻被發現死於長公主的玉藻宮內,陳屍湖中,死狀淒慘。

一時間,關於青鸞不詳的流言好似漫天的煙霞一般將整個大袁朝籠罩。

失去帶兵之將的袁朝軍隊猶如無頭蒼蠅一樣被突厥王族的鐵狼戰將打得抱頭鼠竄,半月內連失三座城池。已無力回天的皇帝只能投降,大袁朝的使臣帶著無數金銀財寶像狗一樣跪伏在突厥王腳下。

奇恥大辱。

大袁朝百姓如何能接受這樣卑微的朝廷、一個如此無能的皇帝?

使臣還朝的馬車還未駛進都城鳳陽的城門,就看見一片混亂的都城景象和四處流傳的起義大軍。

這樣的國,是不是要亡了?

為平息一切紛爭,皇帝命久居占星閣未出的翰林天文館閣主仲玉大人夜觀星象,占卦蔔運,窺測大袁朝未來的命運,卻不料一紙卦簽遞進了九重殿,也遞到了深居玉藻宮,未聞宮外事的長公主面前。

“天煞孤星?是何意思?”

青鸞端坐榻上,看著面前一眾沈默之人。

青玄眼中盡是不舍,而身後的宮婢仆從們眼中的恐懼和鄙夷仿佛也在告訴她,這不是個什麽好詞。

質子之死,將軍之死,大軍戰敗,一切的不幸在這一刻有了解釋。

這一次,輪到大袁朝對突厥王族表示敬意。

青鸞作為和親公主,即刻遠赴草原,成為草原大王子的王妃。

回想起那位將她打上妖孽公主稱號的仲玉仲大人,青鸞記得,似乎也曾在宮中見過幾次。

眉若遠山,目若晚星。淡然平靜的面龐,寵辱不驚的神色,無論何時他似乎都只有一身素凈的官服,簪冠帶玉,從不多言。

也不知道是哪裏招惹了他,青鸞心想。

若是這些奴才的話不可聽,那麽,那位傳聞中天機星轉世,甘做謀臣,宛若謫仙的仲大人的話,又可不可信呢?

青鸞垂目,沈吟片刻後搖了搖頭。

這時,馬車外突然一陣騷動,宮女的驚叫與士兵倉皇失措的聲音響成一片,青鸞掀簾看去,原本有序的隊伍亂作一團,不少人紛紛從隊伍的左側竄至右側,行進中的馬兒也似乎受到了驚嚇,開始搖頭甩尾,停滯不前。

“發生何事了?怎的如此慌張?”

帶領此次和親隊伍的都指揮使帶著副使騎馬奔來,跪在馬車前道:“長公主,有狼群襲擊和親隊伍,請長公主不要出來,稍安勿躁。”

狼群?

青鸞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得不遠處士兵與野獸搏鬥之間傳來的嘶吼與哀嚎之聲。指揮使嚇得趕緊往後撤,邊撤邊吩咐副使“你先去前面頂著,我來保護長公主殿下”,副使領命,騎馬又帶頭沖回去,提著刀殺入狼群之中。

連日的幹旱與暴曬讓這群野狼受盡饑餓的折磨,此刻無數的美食當前,他們獸性大發,瘋了似的咬住一個士兵就不松開,副使十分驍勇,擡手落刀之間便已斬殺了幾條年輕的野狼。奈何敵眾我寡,幾匹狼一起沖上去圍攻副使所騎乘的那匹大馬,馬上人和手中刀一起跌落在地,還沒來得及將兵器撿起來就被頭狼咬斷了手臂。

青鸞捂住耳朵,拼命往馬車最裏面躲,竹之雖有心護著她,卻也被馬車外接連的慘叫聲嚇住,兩人一起止不住的顫抖。

副使口吐鮮血,回頭看去,指揮使早已不見蹤影,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撐起身朝身後隊伍喊道:“車夫!快帶長公主往回走!剩下的人都往來時的驛站去尋求救援,快跑!”

這時,為首的頭狼已經看到了拉著青鸞馬車的兩匹高大駿馬,它仰天長嘯一聲,帶著身後的狼朝馬車沖過來。

“救駕!救駕!”

早已受驚的馬兒怎會聽指揮?它們掙脫車夫的束縛,不顧一切的開始朝右側無垠的沙漠裏跑去。

青鸞和竹之被搖晃不已馬車顛得左搖右晃,身子一下下撞在隔板上。眼看著馬車承受不住急速的顛簸就快要散架時,車軲轆突然撞上一塊巨石,整個馬車連車帶人瞬間彈起,青鸞和竹之被甩出馬車,遠遠的落在戈壁荒涼的黃土之上。

疼,後腦勺傳來極致的疼痛令青鸞擡不起頭,她感覺到後腦正擱置在一塊尖銳的石頭上,冰冷的石頭表面逐漸滲滿溫熱的鮮血。她微微側目,看見不遠處的竹之正好落在沙漠最邊上,她身下的沙子似乎異常柔軟,正帶著竹之的身體一點點下陷。

“竹之……竹之不要……”

青鸞艱難地伸出手,卻怎麽也做不到將竹之從那柔軟的沙子裏拉出來,看著方才還在身側安慰自己的婢女逐漸消失,青鸞終於忍不住悲痛,無聲地痛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的喧鬧似乎終於歸於平靜,此刻日落西山,微沈的暮色逐漸帶走悶熱,只剩刺骨的寒意。

太妃娘娘又騙她。

草原的夜一點也不暖和。

直到後腦流出的血逐漸將肩頭浸濕,青鸞感覺眼皮越來越重。

就在閉上雙眼的前一瞬,她似乎看到了一張臉。

焦急、慌張、帶著淚痕,往日不茍言笑的一張臉上滿是塵土,正手足無措的將自己冰冷的身體抱起來。

青鸞輕笑:看來自己潛意識裏真真是恨仲玉的,否則又怎會在死前的最後一刻都還能在幻覺中看到他的臉呢?

好冷啊,他的懷抱也不暖和呢。

如果有機會,真想問一問他,為什麽要說她是天煞孤星呢?

恍惚間,她好像又看到天邊有一顆帶著長拖尾的星星劃過,落入漆黑的夜空。

原來這就是要死的征兆罷。

再無力去想其他,青鸞眼皮沈沈,緩緩閉上雙眼。

天邊有顆星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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